蒋里把最后一只纸箱砸在地上时，灰尘在阳光下像金粉般飞扬。
她盯着自己沾满灰的小白鞋——三个月前穿着它去CBD面试时，鞋尖还锃亮得像面镜子。
"蒋小姐，你两年换了西份工作？
"记忆里HR总监的眼镜片反着冷光，"广告行业要的是狼性。
""砰！
"隔壁传来重物落地声。
母亲的大嗓门穿透隔墙："里里！
你王阿姨介绍的——""妈！
"蒋里猛地拉开门，差点撞翻母亲手里的蜂蜜水。
玻璃杯剧烈摇晃，就像她此刻翻腾的胃。
"喝点水。
"母亲把杯子塞给她，目光扫过满地纸箱，"当初首接考教师编多好，现在二十五了还得..."蜂蜜水甜得发腻。
蒋里盯着杯底未化的结晶，想起上周被辞退时主管的话："小蒋啊，你做事太较真...""妈，"她突然打断，"明天我去晨星幼儿园报到。
"母亲张着嘴愣在原地，像条搁浅的鱼。
晨星幼儿园的招牌褪成了灰蓝色。
蒋里在歪脖子梧桐树下反复整理衣领——这件米色针织衫是她翻箱倒柜找出的最像"幼师"的衣服。
"新来的？
"门卫大爷从报纸后探头，"李园长等你半小时了。
"走廊墙上贴满稚嫩的画作。
蒋里在一幅画前驻足——歪扭的签名"李小满"旁，红笔批注："想象力丰富！
""蒋老师？
"转身时，蒋里撞上一双锐利的眼睛。
李园长盘着紧绷的发髻，衬衫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："第一天就迟到？
"蒋里慌忙解释："抱歉，我不是......""我不听任何理由。
"李园长抬手打断，板着的脸像块生铁，"迟到就是迟到。
幼儿园里一个萝卜一个坑，今天你迟到，后天她迟到，孩子们怎么办？
"她突然拔高音量，"你们这些年轻人啊，连最基本的职业素养都......"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训话。
李园长皱眉瞥了眼来电显示，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挺首腰板，嘴角瞬间堆起笑容："哎哟，张局长！
您说您说......"她一边接电话一边快步走到窗边，声音突然甜了八度："是是是，您放心......我们晨星一定全力配合区观摩活动......环境布置？
哎呀您太有眼光了，我们刚做完春季主题环创，对对对，就是按照最新《指南》要求设计的并且肯定符合现在的新要求......"蒋里看见园长用肩膀夹着电话，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翻出小镜子整理头发，口红在茶杯上蹭出一道红痕。
"没问题没问题！
我这就安排重新布置，保证让领导们看到我们的特色......"李园长突然转头瞪了蒋里一眼，捂住话筒厉声说，"你还站着干什么？
去办公室等着啊！
"挂掉电话后，李园长像打了鸡血似的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："教育局选中我们园做区观摩接待！
"她突然抓起座机拨号，"林老师吗？
马上把三楼走廊那些旧作品撤下来，对，全部换新的......什么？
孩子们刚做完？
那就让他们重做一批！
墙上的时钟指针己经爬过两格。
蒋里盯着办公室玻璃门上不断变换的光斑，从刺眼的亮白色渐渐融成柔和的橘黄。
她第三次整理好被自己捏皱的衣角时，走廊终于传来急促的高跟鞋声。
"咔嗒"一声，李园长风风火火推门而入，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，手里还抓着半瓶没拧紧的矿泉水。
她猛地把包甩在沙发上，瓶口晃出的水渍在米色坐垫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。
"虽然你只是个配班老师——"李园长突然从抽屉抽出一包湿巾，粗暴地擦拭着桌面，塑料包装被她扯得哗啦作响，"但既然进了晨星，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。
"她抬头瞥了眼墙上的时钟，鼻翼微微翕动，"等急了吧？
这就是幼儿园的常态，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。
"办公室里，李园长的指甲敲击着桌面："虽然你是配班老师，但晨星对环创要求很高。
"她推来一叠照片，"这是上学期主题墙，要有孩子参与痕迹，又要体现教学逻辑..."蒋里盯着照片里精致的墙面——树叶拼贴画旁附着小作文，每片叶子都标注着采集日期。
她的手指在教案上蜷缩起来，那上面还沾着昨晚修改时蹭到的荧光笔痕迹。
"最迟周五交方案。
"李园长突然凑近，"记住，不能首接把作品贴上去，要有孩子们活动的过程性资料。
"她身上飘来刺鼻的风油精味，"王老师产假突然，小太阳班现在三十个孩子，三个过敏的，两个发育迟缓..."蒋里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个黑点。
她还没认全孩子，倒先认全了要求。
小太阳班的教室像被彩虹轰炸过。
蒋里刚踏进门，就听见尖利的哭声："我要王老师！
"一个扎冲天辫的小女孩正把蜡笔往地上砸。
主班林姐头也不抬地整理表格："那是朵朵，王老师的头号粉丝。
"她甩来一本名册，"红色标签是过敏的，绿色是家长特别关照的。
"三十个名字在蒋里眼前跳舞。
她刚要开口，林姐己经风风火火往外走："我去领物资，你看着他们画主题墙草稿。
""可园长说要过程性资料...""所以让你拍照片啊！
"林姐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蒋里转向三十双好奇的眼睛。
空气突然安静，然后炸开："新老师！
""老师你的手表会唱歌吗？
""老师豆豆抢我橡皮泥！
"被指认的男孩正把橡皮泥往鼻孔里塞。
蒋里一个箭步冲过去，男孩却灵活地钻到桌底："抓到我才算！
"当她第三次绕过桌椅时，李小满悄悄拽住了她衣角。
女孩怀里抱着只袜子做的兔子，声音轻得像羽毛："老师，我的兔子想喝水。
"蒋里手忙脚乱找水杯时，豆豆己经把橡皮泥粘在了前桌女孩的辫子上。
午休时间，蒋里瘫在教师休息室。
手机相册里全是模糊的照片——要么只拍到后脑勺，要么画面里突然闯入半截胳膊。
隔壁中班老师的闲聊飘进来："...新来的连过程性资料都不会拍..."放学时分，蒋里正蹲着帮孩子们整理书包。
突然有道阴影笼罩下来："你是新老师？
"抬头对上一张布满皱纹的脸。
豆豆奶奶镶着金牙的嘴一张一合："我家豆豆啊，吃饭只吃白色的，鸡蛋要去蛋黄，你们那个荤菜，给他搞小块一点，实在不吃就算了，回家我们给他补，牛奶这种水类啊要50度恒温...""可是幼儿园规定..."蒋里刚开口，老太太突然拔高嗓门："你这什么态度！
我孙子在家都是米其林厨师配餐的！
"周围家长纷纷侧目。
林姐不知何时出现，亲热地挽住老太太手臂："豆豆奶奶别急，我们明天准备了他最爱的蒸蛋白..."好不容易送走老太太，林姐转身就冷了脸："幼儿园不是看孩子那么简单。
"她甩了把抹布给蒋里，"觉得难就趁早走。
"蒋里机械地擦着桌子。
水痕倒影里，她看见李小满独自坐在角落，正对着袜子兔子小声说话。
"蒋老师。
"女孩突然抬头，把一团东西塞进她手里。
那是颗融化变形的星星糖，糖纸被汗水浸得半透明。
"给你。
"小满的眼睛像两汪安静的井，"王老师说，星星糖能让人开心起来。
"蒋里攥着黏糊糊的糖，突然发现女孩手腕上有道结痂的抓痕。
她刚要询问，林姐的声音从门口刺来："还没整理完？
我们要锁门了。
"暮色中，蒋里拖着步子走出幼儿园。
门卫大爷突然喊住她："丫头，这个给你。
"那是本边角卷起的旧相册。
翻开第一页，泛黄照片里年轻的王园长正和孩子们做泥塑，墙面贴着歪歪扭扭的"过程记录"。
"王老师留给你这个配班的。
"大爷吐着烟圈，"她说...每个老师都得先当回孩子。
"路灯突然亮起来。
蒋里在相册最后一页发现张便签，上面画着颗笨拙的星星，和王老师清秀的字迹："星星糖配方：十分耐心，九分童心，一分坚持——给迷路的同行者。
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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