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安廿三年,霜降未至,洛阳司徒府深院己浸在冷雨里。
青瓦如叠翠鳞甲,承住千丝玉漏,飞檐挑角垂落碎珠,在青砖廊道洇出淡墨皴纹,恍若天公以雨为笔,在人间绘就半幅潇湘图。
案头玄鸟烛台展翅欲鸣,烛影摇红间,青铜面具上的饕餮纹随光焰明灭,似有幽影在纹章间吞吐呼吸。
素手抚过《商君书》竹简,半片残牍自泛黄书页间滑落。
松木肌理间,“止戈”二字己被岁月磨去棱角,笔锋却仍如斧凿般刚劲——那是十二岁的他从公输府焦土中拾得的,父亲临终前未竟的刻痕。
木牍边缘尚留仓促收刀的钝迹,仿佛能看见匠人握刀的手在血泊中颤抖。
此刻残牍覆于《孙子兵法》火攻篇上,木纹与墨字相叠,恰似“止戈”与“谋攻”在时光里无声对垒,刀光隐于木,兵策藏于纹。
更漏三声传至,铜壶滴漏惊碎雨夜。
雕花窗棂忽自轻启,一道松烟般的黑影挟雨而入,落地时衣袂不染星点水痕。
来者膝头令牌云雷纹与面具右眼菱形镂空严丝合缝,烛影之下,双重菱光映于砖面,恍若星辰落于人间。
“楼主,司空府密道子时初开。”
话音如寒玉相击,令牌轻叩青砖,声传幽室。
面具后眸光扫过棋盘,十九道经纬间,黑白子绞作连环劫。
忽忆七岁上元夜,父亲肩扛幼躯过朱雀街,朱门庭前孔明灯正逐次升空,第三盏方及飞檐,街角铁蹄己踏碎万点灯影。
血珠溅于眉间朱砂痣时,“山河令”玉佩正坠入掌心,温玉生寒,背面未竟遗言“去……青城山……”随血雨渗入肌理,至今每触玉坠,仍能觉出刻痕处未磨的粗粝,恍若父亲临终的气息凝于其上。
廿载光阴如刀,在面具上刻下霜华。
他是护城河漂来的无名尸,是墨家机关房里熬尽青灯的少年,是法家学塾中舌战群儒的寒门子,是儒门讲席前执经问难的玉堂客。
世人但见司徒公孙明广袖流仙,言如春风化雨,却不知暗影楼“无常”面具下,藏着能破天下机关的千般巧思;听雨阁密令之中,混着百家书院偷抄的策论残页,字里行间墨渍犹鲜,皆是当年翻墙时蹭破的书卷痕迹。
白子落盘,险破死局。
摘下青铜面具,露出与“公孙明”无二的面容,唯左眼角一点朱砂如泣血,那是墨家秘药日日点染的伪装。
洗去铅华,镜中便现万相:十五岁胡商的深目高鼻,二十岁将军的刀疤横额,昨夜鬼面的青面獠牙。
这些皮囊层层叠叠,如同棋谱覆于山河图,唯有夜深人静时,方能在镜中寻得那双未灭星火的眼,映着当年废墟中未冷的初心。
“明日随我往太学。”
指尖划过棋盘,落子处恰是公输府旧地,棋子压于“河”位,仿佛要将当年废墟上的血火,都凝作棋盘上的经纬。
“且让‘公孙明’论《孟子》‘民为贵’,”目光掠过《周礼》,书角微掀处露出半幅山河图,十八点朱砂沿丝路蔓延,如星子落满九州,“让天下知,寒门策论,亦可重逾金印。”
雨声渐歇,烛花爆响如裂帛。
面具内侧“无常”二字隐于暗影,恰似他藏于十八重身份下的真名——公输殇。
待曙色破暝,他将戴儒冠、携残牍,袖中藏《商君书》与山河令,而暗格中的山河图上,观潮台的眼目正随驼铃西去。
廿年筹谋,终成丝路风沙,终将吹散士族门阀的铁幕,让墨甲护边,胡汉同书,让天下寒门之笔,皆能在这盘大棋上,落下属于自己的一子。
棋子终有定局,面具终有摘时。
可这纵横廿年的棋盘上,谁又能辨,千重面具下藏的,究竟是为族洗冤的业火,还是照破长夜的儒心?
或许连他自己也难分晓,只每抚“山河令”背的残言,便能忆起父亲掌心的温度——那温度里,有匠人的茧,有儒者的光,在某个雨夜的棋盘上,终化作照亮人间的星火,永不熄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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