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业十三年的暮春,洛阳城的柳絮正漫得像场雪。
郭峰趴在泥泞的护城河边,听着远处传来的马蹄声,指尖还掐着半片带血的衣襟——那是从追来的隋军甲士手里扯下来的。
喉咙里像塞着烧红的炭,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死人堆里打滚,只记得坠崖前那道刺眼的闪电,劈开了21世纪秦岭的雨幕,也劈开了他作为户外教练的人生。
更劈开了他关于父亲的最后记忆——那个在边防部队服役二十年的老兵,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本《历代兵制考》,此刻正化作脑海中模糊的铅字。
“阿爹!
阿娘!”
稚嫩的哭声从街角传来,郭峰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。
转角处,几个穿青布衫的百姓正被隋军的马槊驱赶,最前头的老汉被战马撞得踉跄倒地,怀里的小女孩抱着个布娃娃哭得撕心裂肺。
他认得这种场景,穿越过来的三个月里,洛阳城每周都要上演三次——关西李渊己在晋阳起兵,麾下“玄甲军”横扫关中,此刻正陈兵潼关外;河东窦建德自称“夏王”,在河北赈济灾民收揽民心,粮队却常以“借粮”之名骚扰河南;而江南的萧铣割据江陵,坐拥长江天险,麾下水师正沿着运河南下,三方势力像三条毒蛇,吐着信子盯着洛阳这块“天下之中”的肥肉。
“让开!”
隋军的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出火星,郭峰被人流挤到墙角,后背撞上冰凉的城砖。
他摸到腰间的短刀——那是从一个战死的隋军身上扒下来的,刀鞘裂了三道缝,却比他在现代用过的任何登山刀都沉。
忽然,他看见巷口的老槐树后闪过一抹水绿,是个抱着陶罐的姑娘,正把水递给躲在柴垛后的老妇人。
那双眼睛。
郭峰心头一跳。
三天前他在破庙里昏迷,就是这双盛着星光的眼睛俯身看着他,往他干裂的嘴唇上滴了三滴水。
此刻她正把陶罐藏进衣襟,发丝上沾着槐花,腰间别着把磨得发亮的菜刀——在这个乱世,菜刀比金钗更实用。
他忽然想起前世父亲常说的话:“乱世之中,能握刀的手,才能护住想护的人。”
隋军的队伍终于过去,百姓们像被踩散的蚂蚁般爬起来。
郭峰跟着人流往城南走,那里的难民窟用破席子和木板搭成,夜里能听见洛水拍岸的声音。
刚转过巷口,肩头突然被人按住,带着槐花香气的布帕塞进他手里:“伤口要发炎了。”
是那个姑娘,陶罐换了竹篮,里面装着些发黑的饼子。
“谢谢。”
郭峰扯下破袖口,露出小臂上的刀伤。
姑娘蹲下身,从篮底摸出片晒干的艾草叶:“我叫翠儿,住西巷第三间。”
她的指尖在伤口上轻轻按,声音像洛水般清冽,“你不像本地人,口音带点关中腔。”
郭峰垂眼盯着她发间的碎银,想起历史课上学过的隋末割据——李渊据关西,有“关陇集团”支持,麾下骑兵善攻坚;窦建德占河东,靠“均田免赋”收拢流民,步兵耐力极强;萧铣握江南,凭“梁室后裔”身份整合门阀,水师冠绝天下。
而洛阳夹在中间,北靠黄河,南据伊洛,正是《孙子兵法》里说的“西战之地”,守住这里,才能掐住南北交通的咽喉。
他突然抓住翠儿的手腕:“隋军这次来抢粮?”
翠儿的手猛地收紧,艾草叶上的绒毛落在他伤口:“明天城门要贴募兵榜,张猛将军要招五百新兵。”
她抬头望着他,眼里有细碎的光,“吃军粮,能活下来。”
活下来——这三个字像重锤敲在他心上。
前世他在秦岭带队穿越,总能用卫星地图避开危险,可现在,他连自己的下一顿饭都不知道在哪。
但父亲的教导还在耳边:“遇到绝境,就把自己当成扎根岩石的松树,先活下来,再想办法长大。”
募兵处设在城门口的老槐树下。
郭峰挤在人群里,看见贴榜的军汉用刀柄敲着木板:“想活命的,拿十文钱换腰牌!”
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,十文钱够买三升粟米,难民们连草饼都吃不上,哪来的钱?
他摸了摸怀里的短刀,突然瞥见翠儿站在街角,正把个银镯子塞给卖炊饼的老汉——那是今早他看见她从腕子上褪下来的,镯面上刻着半朵残败的莲花,像是哪家小姐的旧物。
“我报名。”
郭峰挤到台前,把短刀拍在木桌上,“刀抵十文钱。”
军汉上下打量他,忽然揪住他的衣领:“穷鬼也配当兵?
滚!”
后背撞上槐树粗糙的树皮时,他听见翠儿焦急的喊声:“我替他交!”
转身看见她举着个布包挤进来,指尖还带着刚才掰炊饼留下的麦粉,布包里躺着几枚磨损的五铢钱,还有半块成色不好的银锭——足够换两块腰牌。
他忽然想起,昨天在破庙,她曾把自己的半块饼掰成三瓣,分给三个更小的孩子,自己只啃菜根。
新兵营设在城北的破校场,二十个难民挤在一间漏风的草棚里。
郭峰躺在干草上,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咳嗽声,翠儿塞给他的饼子还揣在怀里,带着体温的温热。
半夜里,他摸黑溜到演武场,借着月光比划父亲教的军体拳——前世父亲总说,这套拳术是战场上保命的根本。
此刻他试着把现代队列训练拆分成“立正、稍息、齐步走”,又想起《历代兵制考》里说的“什伍制”,决定把五十人分成五个小队,每队设伍长。
“站没站相!”
五更天,巡营的百夫长一脚踹开草棚门,“卯时三刻集合,迟到的抽十鞭!”
新兵们跌跌撞撞往外跑,郭峰注意到他们大多穿着单衣,有的甚至光着脚。
他想起翠儿递给他饼子时,自己看见她补丁摞补丁的裙摆,突然有了主意——明天就带弟兄们去割蓑草,编草鞋、打草绳,至少能护住脚底。
三天后的队列训练,百夫长惊讶地发现,郭峰所在的小队竟能听懂“左转弯齐步走”的口令。
当其他小队还在混乱中撞成一团时,他们己经能排成整齐的方阵。
“你,出来!”
百夫长指着郭峰,“以前当过兵?”
他摇头:“家里老爷子在府兵当过队正,教过些规矩。”
这话半真半假,父亲虽没当过古代的队正,却在现代军营里练了二十年,那些“规矩”,都是刻在骨子里的纪律。
渐渐的,越来越多新兵围过来听他说话。
他蹲在地上,用树枝画出“锥形阵”和“雁形阵”,解释“两翼包抄”的道理:“就像打猎时,两个人从左右两边包抄,比正面硬冲更省力。”
弟兄们似懂非懂,却记住了“听郭大哥的,能少死人”。
半个月后的清晨,校场突然响起紧急集合的鼓声。
郭峰跟着队伍跑到城墙,看见远处尘烟滚滚,清一色的玄甲骑兵正朝洛阳城逼近——旗面上的“唐”字绣得歪歪扭扭,却让他心头一紧。
李渊的长子李建成曾在长安见过他,若被认出来……不,此刻他只是个无名小卒,更重要的是,如何用手里的烂弓和石头箭头,挡住这些吃着关中粟米长大的骑兵。
守将张猛站在城楼上,手按剑柄脸色铁青:“新兵上前线,能射箭的守城,不会的搬石头!”
郭峰被分到西城墙,手里握着张几乎开裂的木弓。
身边的新兵阿牛正哆嗦着往箭袋里塞箭,箭头还是石头磨的。
他忽然想起翠儿昨天塞给他的艾草,说是能止血,此刻正混在汗水里散发出苦味。
“听着!”
他压低声音,“等骑兵到两百步,咱们一起放箭,别管准头,重点压制!”
“两百步是多远?”
阿牛牙齿打颤。
郭峰指着城下的枯树:“到第二棵槐树就放!
记住,弓拉满,对准马头!”
他不知道古代的度量,但凭经验估算,两百步大概是现代的一百五十米,正是木弓的有效射程。
更重要的是,父亲曾教他,战场上要给士兵明确的“参照物”,就像登山时用标志性的岩石判断距离。
骑兵越来越近,马蹄声震得城墙发麻。
郭峰看见领头的隋将举着长槊,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——那是李渊从突厥买来的连环甲,普通箭矢根本穿不透。
但他盯着战马的眼睛,突然想起父亲说过:“战马比人金贵,射马比射人管用。”
“放!”
他率先松弦,三十支箭同时升空,像群惊飞的寒鸦。
前排的战马被射中眼睛,顿时人仰马翻,后面的骑兵阵型一乱,不得不放慢速度。
“好!”
阿牛兴奋地大喊,手里的弓差点掉下去。
郭峰却没空高兴,大喊:“搬石头!”
城墙边早堆着无数巨石,他想起前世看过的纪录片,古代守城战最有效的就是居高临下的投掷。
当骑兵冲到护城河边时,巨石和滚木如暴雨般砸下,混着事先烧好的热油,顿时传来阵阵惨叫。
战斗持续到黄昏,李渊的先锋部队终于退去。
城墙上躺满伤兵,郭峰的右肩被流箭擦伤,却顾不上疼——他看见张猛正踩着血迹走来,目光在他身上停留。
“你叫什么?”
守将的声音像淬了铁。
“郭峰。”
他单膝跪地,汗水顺着下巴滴落,“末将建议,下次敌军再来,可在护城河里埋竹刺,城墙上设投石机。”
张猛挑眉:“你还懂投石机?”
郭峰想起在博物馆见过的唐代兵器:“把树干削成弧形,用麻绳绑住皮囊,能投五十步外。”
他抬头望着满天晚霞,忽然觉得嗓子发紧,“末将还知道,李渊和窦建德早晚会联合攻洛阳,而我们需要江南的粮和船。
萧铣据有江陵,麾下战船千艘,若能与他结盟,可断敌军粮道。”
张猛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这话若从普通新兵嘴里说出,足以让人怀疑是细作,但此刻郭峰眼里的笃定,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雁门关看见的烽火——那种明知前路艰险,却偏要燃尽自己的光。
更让他心惊的是,这个年轻人竟能一眼看穿三大势力的制衡关键:李渊的骑兵、窦建德的步兵、萧铣的水师,唯有联合江南,才能用长江水锁住黄河马。
是夜,郭峰被传唤到将军府。
烛影摇红中,张猛扔给他一块青铜腰牌:“从今天起,你是屯长,带五十个弟兄。”
他指着墙上的舆图,“李渊在关西屯了十万兵,窦建德在河东有八万,而我们只有两万守军。”
手指重重敲在洛阳的位置,“这里是天下的中心,谁握住洛阳,谁就能掐住江南的脖子。
但萧铣那帮门阀老爷,向来瞧不起咱们北人,你若想让他们出兵,得拿出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——”他忽然抽出佩剑,剑尖在舆图上划出火星,“是脑子。”
郭峰盯着舆图上蜿蜒的洛水,突然想起翠儿在难民窟说的话:“吃军粮,能活下来。”
此刻他握着腰牌,金属的凉意渗进掌心,终于明白,在这个乱世,活下来只是开始,而他要做的,是让更多人活下来——用前世的知识,用今生的胆识,在三大势力的夹缝中,为洛阳城劈开一条血路。
更重要的是,他不能辜负翠儿的银镯子,不能辜负那些在草棚里听他讲“阵型”的弟兄,不能辜负父亲临终前的眼神——那眼神里,有未说完的“家国”二字。
离开将军府时,月亮正爬上城楼。
郭峰摸着腰间的新刀,忽然看见墙角阴影里有人影晃动——是翠儿,怀里抱着个包袱。
“给你缝了件甲衣。”
她低声说,打开包袱,里面是件用数层布帛叠成的护心甲,心口处绣着朵小小的槐花,“夜里别总练刀,伤神。”
针脚歪歪扭扭,却比任何铠甲都温暖,他知道,这是她用三天的口粮换来的布,在油灯下缝了整宿。
夜风带来洛水的腥气,郭峰望着她被月光照亮的侧脸,忽然想起穿越那天,自己躺在乱葬岗,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月光,和这样的眼睛。
他忽然伸手,把腰间的新刀解下来塞进她手里:“拿着,遇到危险就砍。”
翠儿愣住,随即笑了,槐花般的笑容在脸上绽放,比月光更亮。
她指尖抚过刀柄上的刻痕,那是郭峰今夜在将军府用指甲刻的“护”字——他想护她,护洛阳,护这乱世里每一个想活下去的人。
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三更天。
郭峰转身走向新兵营,甲衣的布帛在胸前窸窣作响,像母亲当年织毛衣的声音。
他知道,明天要教弟兄们练盾牌阵,要去铁匠铺看投石机的进度,还要想办法联络江南的商队——那个在历史上从未存在过的自己,正一步步走进属于他的战场。
而这一切,始于洛水畔的一次相遇,始于一个姑娘递来的半块饼子,始于一个穿越者对“活着”的重新定义:不是苟且偷生,而是让活着有了重量,有了让乱世变太平的可能。
洛水在城下奔腾,倒映着满天星斗。
郭峰忽然想起前世在秦岭露营,夜里看见的银河也是这般璀璨。
那时他以为自己会老死在山野间,却没想到,命运让他在这个乱世重生,带着父亲的兵书、现代的知识,和一个姑娘的期待,像洛水一样,奔涌向前,永不回头。
他知道,前方是李渊的玄甲、窦建德的步兵、萧铣的楼船,但他更知道,自己身后,有翠儿的槐花甲,有弟兄们的信任,有洛阳城十万百姓的目光——这些,都是他不能退的理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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